爬上了,又如何 ?(2006年12月《壹週刊 非常人語》)
負責選出下屆特首的八百人選舉委員會終於揭盅,五十一歲的陳茂波榜上有名。
他的前半生,都在往上爬;人生下半場,都沒所謂了。
曾經,他和歌手蔡國權一同做會計文員,上班第一日,被蔡國權嘲笑連balance sheet都不懂。
他沒錢學會計,只因為舅父幫李福樹(東亞銀行主席李國寶、教統局局長李國章的父親)的二家姐做司機,穿針引線下,他才可在李福樹的會計師樓打工,和蔡國權做同事。
李福樹幫他交學費,他才可完成大學課程。
他是長子,首要任務是改善家人生活。他一家沖涼,是分段式的。用水煲煲水三次,才可沖一個熱水涼。第一個月出糧,他買了個電熱水爐回家。第二個月,買洗衣機。
他早上上班,夜晚教書,兩年完成十二張專業試,每晚睡兩小時,只為買樓改善母親的生活,但事業剛有起色,母親腦癌死了。
一家擠在大坑西邨,妹妹雖然是律師,卻不曾擁有自己的床,他買樓給妹妹,但妹妹也突然離世。
「大半生努力,是白費的麼?
「爬上了,又如何?」
生命荒謬,莫過於此。
別人用家徒四壁來形容貧窮狀況,陳茂波說,他連四壁都沒有。
住石硤尾南山邨的木屋區,家裡沒「壁」,只有「板」。
「那時有個國際培幼會,幫小朋友找『契爺』,我記得爸爸帶我去,我的『契爺』是美國人,每月給我三十元,用來付學費、生活費。」
今日的蔡國權,是個半紅不黑歌手,一場車禍,更令他口齒不清、行動不便,但陳茂波小時,最羨慕他。
「那時他還未做歌星,天天騎電單車上班,又懂得彈結他。」
陳茂波連最基本的都不懂。
中學畢業,他到李福樹的會計師樓做文員,上司叫他做一份balance sheet,他請教坐在他對面的蔡國權,蔡國權當着全公司三、四十人面前大聲笑他。
「唔好以為有人介紹嚟就得,balance sheet、double entry咁簡單都唔識。」
陳茂波對會計工作一竅不通,又沒錢進修,只能邊做邊學。
「我什麼都不懂,只懂唱:培立學校,『撈撈搞搞』,培立先生,跌落屎坑。」
陳茂波唸大坑西培立小學,同學喜歡蝦蝦霸霸。國際培幼會的職員,叫他父親幫他轉校,小五,他轉去聖道學校,小學會考,考到培聖。
「父親很高興。」
他父親是看更。
「他以為培聖就是培正。」
兩校唯一的共通點是,「都是中文中學」。
陳茂波的舅父,幫李福樹一家當花王,後來考到車牌,李福樹二家姐請他做司機。陳茂波預科畢業,準備出來工作養家,舅父穿針引線,讓他進了李福樹會計師事務所。
高考放榜,陳茂波得悉自己考上中文大學,學費八百,連其他雜費,合共千多元,全家都沒有這筆款項。
「那時不明白,為什麼李福樹如廁,他的男秘書又跟着如廁,二人總是一同『急』那麼湊巧。有天,男秘書請假,碰巧我和老闆一同上廁所,他望一望我,示意我先行,開廁所門——原來秘書跟他一起上廁所,是為幫他開門。」
恩人李福樹
李福樹在廁所內問他為何不上學,陳茂波告訴他當時的境況。李福樹津貼他一百元進修基礎會計(陳茂波當時的人工是三百五),又給他一千元讓他入中大,不用償債,只要他每年暑假回會計師樓打工。
他唸中文中學,考不了港大,在中大唸會計,同班同學有新鴻基地產執行董事黃奕鑑。每年暑假,回李福樹會計師樓賺學費兼報恩。
七七年畢業,陳茂波獲羅兵咸永道會計師事務所聘用,月薪九百,李福樹會計師樓給他千二,他寧願留在學校做月薪三千的助教。
「離開李福樹,像很沒道義,但弟妹仍求學,他們很需要錢,我不得不為他們着想。」
他喜歡讀書,但家裡從來沒有一張像樣的書枱,更遑論書房,中五、中六,摸黑爬牆入學校溫習,累了就在那兒睡,貪那裡夠清靜,老師揭發後,同學收留他。
「他父親在佐敦開建築公司,在美孚和佐敦也有物業,他美孚新邨的樓更有露台,在我眼中,已是豪宅。」
但住不了幾天,同學的父親叫他搬走。
他出身不好,唸書又不是最叻(會考九科,有六良),遭嫌棄。那同學成績不及他,但出身好,去了加拿大留學,陳茂波也希望爭一口氣,出國唸書。
「在中大任教一年,就是拿不到獎學金出國升學。」
留學夢碎,他入稅局(月入四千多),早上上班,晚上教書,兩年內完成十二張專業試,比同期畢業的同學早半年入英國會計師公會。
「本在何文田官中任教,考到專業試後,轉到理工學院教管理文憑課程,時薪由四十多元倍升至百多元。」
那時,他的人生目標只有一個——往上爬。
「誰的公司肯給錢,就轉工。」
在稅局做了兩年助理評稅主任,多待一、兩年,便有機會進升,他嫌慢,轉去英國油漆香港分公司做會計主任,月入六千多,做了半年,嫌公司規模太小,不久已「見頂」(他之上是一個鬼佬),又轉到建造業訓練局,擔任會計主任兼秘書長,那是一九八二年,才二十七歲的他月入近萬元。
「窮,不會談忠心,很短時間便轉工。」
那時,剛興起MBA。
「讀完,人工和職級又高一點,又去。」
他每晚只睡兩小時。
唸中大工商管理碩士兼讀課程,同學有今日領匯行政總裁蘇慶和和考評局主席顧爾言。原定八三年畢業,母親卻在那年一病不起。
他母親忽然發現患腦癌,在右邊開腦後,還要接受電療,傷口痊癒不了,九個月後撒手塵寰。那是一九八四年,母親只五十三歲。
「我負擔不起私家醫藥費,她只能入伊利沙伯。那時我在葵涌上班,下班時已過了探病時間,仍去探她,姑娘喝罵:你咁叻就住私家,咁夜仲拎嘢食嚟探病……」
受氣,但不敢投訴。
「我怕投訴後,媽媽更痛苦。」
陳媽媽不曾受教育,陳茂波小時,她幫膠公仔上色賺錢。
初中,陳茂波想和同學出外吃飯,母親為省錢,堅持要他帶飯,他氣得用叉「撬」爛飯壺,從此可出街吃飯。下課,母親要他回家髹公仔,他堅持打波去。入中大,他索性住宿舍。
他是潮州人,有次回家,鄉里追他媽媽還債,一家沒能力,阿嬸賴死不走。
陳媽媽到酒樓推點心,被欺負還投訴無門。
「主管說:明恰你又如何,咁叻咪唔好做囉。」
現實是,她不能不做。
陳茂波誓要買樓給母親,改善她的生活,但母親等不了。
母親病,他比預期遲一年(八四年)拿碩士學位,城市理工請他做講師,他決定到新昌集團當總裁助理,葉謀遵給他海景辦公室,夜晚不用讀書、做兼職,享有七小時睡眠。
伯樂葉謀遵
臨近「九七」,新昌為挽留人才,八七年底選了四名得力員工(包括陳茂波),保證可移民非洲,但須簽約十年。
陳茂波一個妹妹養不大,一個三十六年來都沒擁有過自己的床,他希望用最短時間賺最多的錢,改善她的生活。
「十年,太長,我可能有更好的出路,最終沒簽約。」
他預計此後也得不到重用,八八年,到朋友公司累積經驗。九○年,他表哥移民澳洲,把客戶賣給他,陳茂波開自己的會計師行。
豈料,一年後表哥回流。
他說:「澳洲好難頂,我們由細玩到大,不如把客戶還給我吧。」
陳茂波答應了。
「我第一年的五百萬生意額,有二百六十萬來自表哥的客戶。」
他將表哥的客戶還給表哥,剩餘的不夠養活十五個員工,他向同事坦白狀況,承諾不會裁員,但大家要努力點,結果,業績慢慢追上。
陳茂波的二妹妹本來在律師樓做秘書,憑自修考得律師牌,但仍住在大坑西那個只三百呎單位,睡在帆布上。九七年,他幫妹妹在將軍澳東港城置業,妹妹卻因地中海貧血症以致心臟受感染死了,死時三十六歲。
「地中海貧血症的人常常要入院輸血,很易累,很少讀得成書,她可以,卻因為輸血受感染,死了。」
陳茂波致力幫親人脫貧,他們卻一個個離世。
今日,他有一子一女,都在漢基唸書,十七歲大仔唸十二班,十三歲女兒唸第八班,明顯不及他愛拼、刻苦。
「但我不想他們經歷我所經歷的。」
他送子女學鋼琴、小提琴和二胡。
「我希望他們有情。」
他窮半生向上爬,就是忽略了情。
「兄弟姊妹一年見不到幾次面,個個為了脫貧,又正職,又兼職,還進修。
「母親喜歡吃什麼?真的不知道。她入院,我晚晚給她斬料,但她愛燒肉還是什麼,我沒概念。」
窮,令人醜陋。
「我眼裡只有錢,住木屋,沒廁所,去公廁途中別人用一毫子引誘我帶白粉,我答允。
「遊客參觀木屋區,把碎錢往上擲,引來小孩爭奪,他們大笑,拍照,有些還用腳踏着碎銀,我會為五斗米折腰。
「沒錢補習,英文又不好,我偷入補習社,賴死不走……
「我不想兒女這樣。」
親人離世後,他到廣西起學校,幫助山區兒童。○四年選立法會議員,原意也是幫人脫貧(最終輸了給同是會計界的譚香文)。
今日,他住禮頓山,兒女隨學校到外地考察,原可揀法國、意大利。
「但他們揀貴州、內蒙古,說要體驗貧窮,幫助資源匱乏的人。
「我的遺憾補償不了,但願兒女愛及人間。」